海南萬里真吾鄉

——東坡文化與歷史名城保護傳承之五

選擇字體:[--] 來源:中國建設報 發布時間:2024-04-30 15:02:52

短籬尋丈間 寄我無窮境

  宋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蘇東坡以譏諷朝政之名獲罪,從惠州再遠貶海南島,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今儋州)安置。

  當年六月十一日,東坡攜幼子蘇過,淚灑徐聞遞角場,與胞弟蘇轍執手泣別。一葉扁舟,載著年過六旬的老者漂向天涯海角。

  “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焙D鲜撬纬賳T貶謫最偏遠的地方,處罰程度僅次于死刑。東坡心緒暗淡,一如連天接地的大海蒼茫。他行前在《與王敏仲書》中說:“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p>

  東坡父子在海南島澄邁通潮驛登岸,他掛著“瓊州別駕”的虛職,卻異地安置在昌化軍,治所在儋州(今儋州市中和鎮)。異地安置,也是一種懲罰。

  紹圣四年七月二日,東坡抵儋,租用官舍倫江驛,昌化軍使張中到任后,派人維修房間,后被湖南提舉常平官董必發覺,將東坡驅逐,張中坐黜?!笆碂o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是東坡彼時生活寫照。

  《桄榔庵銘》自序曰:“東坡居士,謫于儋耳,無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葉書銘,以記其處?!苯B圣五年(1098年)五月,張中及眾學子、黎民百姓出手襄助,“稍理蘭桂叢,盡平狐兔墟”,在城南桄榔林中筑三間茅屋,東坡名之“桄榔庵”。一間陋室,讓曾經玉堂富貴的逐臣既感激又滿足。他在“和陶詩”中說:“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躇。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彼肿鳌缎戮印罚骸俺柸氡绷?,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p>

  元明清三代均在桄榔庵原址建祠,奉祀蘇公。光緒年間興辦“桄榔書院”,清末改為中和高初小學校,1920年遭火焚毀。2022年9月,海南正式啟動位于儋州市中和鎮南郊桄榔庵遺址考古勘探和發掘項目??脊艑嵶C表明,千年來對東坡的敬仰懷念延續不斷。

  紹圣四年十一月,東坡與張中訪問當地讀書人黎子云時發現,黎子云位于城東南住宅簡陋破敗,于是提議籌錢建屋,作為東坡設帳講學、以文會友之所。東坡取《漢書·揚雄傳》中“載酒肴從游學”典故,為新屋命名“載酒堂”。載酒堂落成后,便成為東坡教書育人、傳播中原文化的重要基地。元泰定三年(1326年),南寧軍判彭震卿遷桄榔庵的東坡祠于黎子云舊宅,并將祠更名為“載酒堂”,明朝嘉靖年間改稱“東坡書院”。

  1985年,廣東省和儋縣對東坡書院進行了大規模重修。1996年,儋州東坡書院被國務院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9年成功入選中國郵政發行的《古代書院(二)》四枚郵票中。2014年,儋州市籌資1200萬元,對東坡書院進行了全面維修和擴建。

  東坡書院占地46.8畝,建筑面積約3800平方米。書院整體布局為前書院后園林格局,以大門、載酒亭、載酒堂、東坡祠串聯為主軸線,東園和西園為兩個副軸線。東園有欽帥堂、迎賓堂、春牛石雕和欽帥泉等,西園有東坡居士銅像和陳列館。書院保存大量的碑版、書畫等文物,其中元代范梈《東坡先生祠記》碑刻最為珍貴?,F代郭沫若、田漢、鄧拓等名人曾到訪書院并留下墨跡碑刻。

  東坡書院2018年入選海南省第一批省級中小學生研學旅行實踐教育基地,其所在的中和鎮2009年獲批第四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近年來,儋州以中和古鎮和東坡書院為核心,打造儋州東坡文化旅游區,教育、研學、觀光與熱帶鄉鎮生活休閑文旅融合發展,擦亮儋州城市文化品牌。

滄海何曾斷地脈 白袍端合破天荒

  “一代文忠,赤壁遺篇,皓月經天,光遮北宋;千秋賢德,桄榔留跡,春風化雨,惠澤南荒?!边@是東坡書院載酒亭的楹聯,概括了東坡對海南的文化之功,載酒堂傳道授業開風氣之先,成為海南文化教育發展史上的標志性事件。

  元符二年(1099年)九月,瓊州人姜唐佐慕名來儋從學,東坡悉心指教。元符三年(1100年)三月,姜唐佐辭別東坡,游學廣州。東坡在他扇上題詩一聯相贈:“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并告勉:“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卑着?,代指沒有功名的士子。東坡獲赦離開海南時,把自己珍藏的端硯也留贈姜唐佐。

  姜唐佐不負恩師厚望,在崇寧元年(1102年)鄉試中考取海南第一個舉人。崇寧二年(1103年)正月,姜唐佐過汝州,拜見蘇轍,出示東坡所書詩聯,蘇轍覽之泣淚,姜唐佐方知東坡恩師已過世一年。蘇轍代兄長足成其詩:“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贝笥^三年(1109年),姜唐佐殿試賜進士,后任殿中侍御史。

  2022年4月,位于海南省澄邁縣老城鎮國社村的“東坡唐佐紀念園”建成開園。該村是姜唐佐祖居地,包括東坡亭、唐佐亭、蘇姜二人青銅雕像、“破天荒”石刻等,并對原有姜太公廟、姜氏宗祠等進行重置,成為海南傳播東坡文化新陣地。

  彼時,載酒堂作為蘇軾講學傳道的基地,還吸引了崖州裴聞義、丹陽葛延之等人,儋州當地讀書人如黎子云兄弟、符林、符確、王霄等?!拜d酒問字”,皆以師從東坡為榮。東坡北歸9年之后,學生符確考中海南首位進士。之后,海南人才輩出,至清光緒年間(1905年)科舉考試廢除時,共出舉人767名、進士97名。

  東坡初到海南,曾借寓瓊州開元寺(遺址在今??谑协偵絽^五公祠),北歸時再經此處,留有浮粟泉、泂酌亭、金粟庵等遺跡,東坡曾作《泂酌亭詩并敘》。東坡離開海南,當地學子常在金粟庵飲酒賦詩、講學論道,此處因名“東坡讀書處”。元代在此處開設“東坡書院”,明萬歷年間重建并改書院為“蘇公祠”。清光緒年間改為學堂,遷入府城。至今,浮粟泉附近門額上還鑲嵌元代書法家趙孟頫題寫的“東坡書院”牌匾。

  清陳烺《重修東坡書院有感》說:“宋朝一日攻朋黨,儋耳千秋得太師?!鼻宕髡爻健董偱_紀事錄》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p>

  1月31日,作為第二屆中國(海南)東坡文化旅游大會的重頭大戲,“千古風流不老東坡——蘇軾主題文物展”在海南省博物館盛大開幕,吸引眾多“坡迷”慕名前往,在全世界圈粉無數。展覽集中展示蘇軾主題文物展品332件(套),其中珍貴文物154件(套),有32件(套)來自故宮博物院,涵蓋書法、繪畫、碑帖、器物等類別。展覽期間,每周舉辦“東坡講壇”,共12期。該館還陸續推出近十年海南東坡主題的精華作品,包括系列演出音舞詩畫《不老的東坡》、瓊劇折子戲《回首千年劇見坡翁》、民樂演奏《蘇東坡主題雅集》、詩舞樂《海南萬里真吾鄉》等精彩演出劇目。

華夷兩樽合 醉笑一歡同

  五公祠內的浮粟泉,因水面常浮現粟米狀小泡而得名,亦名“金粟泉”。當年東坡初到海南島,在瓊州僅停留十余日就發現泉水,并指引村民開鑿。今浮粟泉仍清源不絕,有“海南第一泉”的美譽。宋代瓊州缺乏飲用水,百姓日常喝咸積水,極易生病?!爸歌忞p泉”是東坡登島后獻給海南人民的第一份禮物。

  在儋州中和鎮南郊的桄榔庵遺址旁的坡井村,也有一口水井四季不竭,后人稱之為“東坡井”,亦是東坡當年帶領村民開鑿。東坡書院東園的欽帥泉,相傳也是東坡所鑿。

  東坡向來的民本思想,在海南貫徹如一。他開藥方、采草藥,研制“淡豆豉”,藥食兩用,為民祛病。為改變儋州本土人“不麥不稷”“朝射夜逐”的落后生活方式,東坡在《和陶勸農六首》中可謂苦口婆心:“聽我苦言,其福永久。利爾耡耜,好爾鄰偶?!彼麕ьI百姓改進農具,教之以種植水稻等農作技術,改善缺衣少食狀況。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彼饔谠辏?099年)的《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已呈現一派祥和春耕圖。

  “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边@是與東坡同時代的劉壯輿所著《漫浪野錄》中記載的東坡自述。蘇東坡胸懷曠達,樂結善緣,一生交友無數,朋友圈三教九流、五色繽紛。

  宋趙德麟《侯鯖錄》載:“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于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p>

  東坡聞黎族阿婆語,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老秀才符林搭訕鄰家美女被拒,東坡酒后作詩調侃:“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睆拇?,“春夢婆”成為后世詩文中“輕富貴、重真我”的典實。

  一群正義、有趣的人圍繞在身邊,東坡從天朝的云端跌落,海南的黎民百姓則用雙手托起他于泥濘。

  吳子野常從大陸跋山涉水前來探望,義士趙夢得甘冒時政風險為東坡義務傳遞家書物品;黎子云兄弟、許玨、王肱等讀書人與東坡詩酒書畫往來,金華人潘衡與東坡燒松煙制墨;張中不惜罷官解決東坡居住之困,王介石等人紛紛援手……在海南島上與當地居民共同生活,東坡徹底修正了以往對邊疆民族的狹隘偏見。其《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寫道:“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鴂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薄逗吞談褶r六首》云:“咨爾漢黎,均是一民?!薄队眠^韻冬至與諸生飲酒》說:“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边@種千年前難能可貴的民族平等思想,與今天所倡導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謀而合。

  清人蘇駿烈為儋州東坡書院撰聯:“北宋負孤忠,春夢一場,忘卻翰林真富貴;南荒留雅化,清風百世,辟開瘴海大文章?!?/p>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边@兩句詩被許多人誤以為是東坡居儋州三年后抒發對海南的感情,其實,此詩寫于從惠州謫遷海南途經梧州之時,寄給貶雷州的蘇轍,或許是為安慰弟弟而作?,F在看來,這兩句詩更像一個預言,后來事實也證明,東坡深深地愛上海南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他在《別海南黎民表》中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p>

摘自 《中國建設報》 2024.04.29 記者 胡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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